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“我的抗战故事”系列之赵振华

编辑:zhangxl时间:2016年11月12日访问次数:2146

 电波里的战火

立春后的一个上午,浙大求是村的一间朝南书房里,阳光透过窗子肆意洒落在枣红色方木桌上,桌子右下角是份刚送达的《都市快报》,对半折叠,印墨香若有似无。
这是九点钟辰光,原浙大组织部离休干部赵振华老人雷打不动的读报时间,今天却被我们的一声“赵爷爷,我们来啦”打断了。赵老也不恼,他理着平头,眉目慈祥,白衬衫叠穿红毛衣,下着居家绒裤,显得郑重又随意。“这间屋子暖和,来,先坐下!”落座后,他并不着急开口,而是从抽屉里掏出一个信封,小心翼翼取出两张泛黄的老照片递过来,乐呵呵说道:“抗战结束后我在家乡照相馆照的相,这么多年一直放在身边。”
照片二寸大小,假山、花盆组成简单布景,二十多岁的青年戴军帽穿军衣,无论倚坐还是站立,都保持直挺身姿,目光炯炯,英气勃发。“爷爷,给我们讲讲当年您参加抗战的故事吧!”赵老呷一口茶,微微抬颌,凝目聚眉,追忆七十多年前,那绽放于战火弥漫的青春岁月。
农家走出通讯员
1923年,赵振华出生于河北钜鹿县的一户贫下中农家庭,父亲常年在唐山挖煤,母亲则在家种地操持。虽然家境贫寒,可是在平原田野、学堂教室中,赵振华却度过安稳快乐的童年和少年。1937年,抗日战争全面爆发,不出一年,战火硝烟便蔓延至华北平原,打破了赵振华家乡的平和生活。荷枪实弹的日军部队,一拨紧接一拨来扫荡,不仅蛮横地打劫粮资,更肆意射杀百姓。
彼时,赵振华刚读完六年小学,留家或从军,都可能面临死亡,在民族遭遇浩劫的时代,同样是死,他坚定选择从军报国。“我的一个地下党员舅舅介绍我去参军,而且母亲也十分支持。”1938年1月,不足15岁的少年告别母亲兄长,成为八路军一二九师东进纵队的小小游击队员。穿着过分宽大的军服,胸前配上把小短枪,赵振华和战友们日夜不停地巡逻在钜鹿县一带,警惕日军的出没。
没过多久,因为文化水平较高,小兵赵振华被任命为通讯员。“虽然我肚子里有些墨水,但从没写过通讯稿,不知到该如何下手。”忆起往昔,赵老脸上浮现出少年般的羞涩笑容,“看我年纪小,教导员就一点点教我,写错了也不说重话责骂我,这样我慢慢地琢磨出了写通讯的门道。”入伍两年多,赵振华写下无数份作战转移的通知,从通讯员变成文书,再担任书记,营部战友们对他的称呼,也从“小赵”变成“小赵书记”。
永不消逝的电波
上世纪三十年代初,各革命根据地蓬勃发展,党中央急需和各根据地直接联系。自1931年起,党逐步壮大无线电通讯事业,建立无线电台、无线电队、无线电人员训练班……驻扎在河北涉县、由刘伯承、邓小平首长领导的一二九师部,也在1939年冬天组建无线电教导队,招收下属部队有文化的青年,赵振华应考并入选。
“我们这一批学员共有100多人,每天学习8个小时。”在赵振华的记忆里,为期八个月的培训生活是枯燥却又充实,他们从认识电台构造入门,到上机听收抄写电文,继而练习按键输入,还要记忆一些常用的电报译码。“初上手时,我的手指不太灵活,发电文速度比不上其他同志,但是我耳灵心细,出错几率很低。”仿佛面前就放置了一架电台般,眼前的赵振华老人左手悬在半空模拟调频,右手腕抵着桌子,五指上下点触桌面,“‘滴滴答’、‘答答滴’,喏,发电报就是这个声音。”
通过见习期后,赵振华成为一二九师冀南军区晋冀鲁豫二纵队的电台报务员。该电台直接听命于师部总队,配备7个报务员、1个搬运班以及一个警卫连。虽然电台人数不多,但分工明确——报务员专注收发无线电报,搬运队发电和行军中的器械搬运,警员则保护报务员与器械安全。当前线战士冒死杀敌时,赵振华和战友在后方随时待命,确保首长指令能第一时间下达,同时也及时上传下属部队的作战情况。战事瞬息万变,抗战队伍常需转移,赵振华的工作环境也一变再变。驻地窑洞、林间山洞、炕下地道以及夹壁墙内,只要能架铺天线,赵振华每时每刻都处于收听、按键状态,战火纷飞中电波永不消逝。
     1944年,抗日战争进入局部反攻阶段,适逢夏秋之交,一二九师部队决定全师由济南向大别山转移,传达该重要转移讯息的任务落到已是电台教务主任的赵振华肩上。他知道,这条信息万分重要,不能有分毫失误。他先行确认与下属部队电台的良好通讯,然后一字一句反复确认好才谨慎发送。下半夜,酣睡的赵振华被敲门声惊醒,疑惑地开门,却发现门外站着刘伯承师长。北方秋夜,夜凉如水,师长仅披了件单薄外衣,郑重地问:“小赵,向大别山转移的电报发出去了吧?”怔了一会儿,赵振华重重地点头。“那就好,那就好!”师长舒了口气,用力拍了拍赵振华的右肩。那掌心的温度和那拍打的力度,赵振华至今能够感受到,这是一位师长的忧患,也是对一位普通战士的莫大激励。
 转移途中,死亡只有一步之遥
“爷爷,您开枪杀过敌人吗?”未亲身历经残酷战争的我们,关于抗战的印象全部由课本、电影交叠构成,它们定义的战火青春,总是与流血牺牲等英雄字眼紧密相联。苍老的声音语气肯定,令我们颇为失望:“哦,这个没有,我一直在后方电台工作,没有上过正面战场。”赵老顿了顿,喝了口茶,又接上话头:“不过在日军眼皮子底下转移,那枪火、子弹都是不长眼的。”
在抗日战争的防御和相持阶段,日军装备先进齐良,地空同步作战,中国军队以弱应强,完全是以命相搏的生死战。河北南部的广大平原上,到处都是日军的据点、炮楼,被包围是寻常事,每每这时,赵振华和战友们就自觉迅速转移,带上电台天线,白天或在高粱玉米地避身或在沿地百姓家借住,等到夜晚时分,换上便装后再零散行军。
1941年,日军对冀南军区实行“铁壁合围”战术,地上有坦克无情炮击,天上有飞机猛烈轰炸,我军被四面围困,“只能硬着头皮往外冲!”赵振华一刻不松懈地向前跑、向前跑,只剩呼呼风声提醒自己还活着,而他也永远无法忘记成功逃脱后,他看到自己背包上的子弹孔,“有这么大”,赵老弯曲右手大拇指和食指,比划出一毛硬币大小的圆,“还闻得出烟焦味。”他立刻打开背包翻查,发现子弹穿透层层衣服,幸亏被布料厚实的背包背面所阻挡。赵振华离死亡都只有一步之遥,而他的电台队长,一个参加过长征的老红军、一个敦厚高大的四川汉子却没有这样的运气,“我们一起出去逃难的,回来时却没了他……”赵老的声音低低的,某种遗憾夹带思念的情绪慢慢酝酿着,“我不怕死,但看着战友一个个牺牲,心里当真是难过。”
米糊糊窝窝头的简陋吃食,度秒如年的焦灼等待,强度大时间紧的通讯任务,八年与家人失去联络,随时致命的枪林弹雨,赵振华人生中最宝贵的青春年华都是在战场上度过的。“在抗战最艰苦的时候,是什么支持您坚持下去?”“那时就只有一个念头,就算拼了命,也要把日本鬼子赶出咱们中国!”一提起日军,赵老忍不住语气激昂,原本平放于桌上的右手捏成拳头,青筋跳露可见。
恬淡如斯,长乐者寿
1945年8月15日,日军宣布战败投降,抗战胜利的振奋消息传遍祖国的各个角落,赵振华带着收复主权、建设新中国的喜悦之情,回乡与亲人团聚。然而,团聚的愉悦并不长久,几个月后,国共“双十一”协定的撕裂,拉开了解放战争的序幕。
再一次,赵振华选择回归部队,坚定跟随共产党的脚步。他所在的原部队改编为中原野战军第二纵队,他担任军队的电队队长,参与三大战役中解放军牺牲最重,歼敌数量最多,战争样式最复杂的淮海战役,为祖国的新生贡献自己的一份力量。新中国成立后,赵振华先后在华东军区通讯学校、军委雷达学校工作,后因身体原因,于1958年调派至浙江大学,历任人事处负责人、组织部副部长,最终在70周岁高龄时离休。
离休之后,赵老过着修身养性、动静皆宜的生活。他有不少心头爱,阳春四五月,约上三五个老友,到梅家坞喝茶,去玉皇山拾级,说笑间回顾峥嵘岁月;在老年大学学习小篆、楷书,每逢校庆、党庆,他总要泼墨挥毫,在长卷书法中传达自己的祝贺心情;他是求是村有名的“象棋迷”,常常叫上邻居“杀”一盘,在争夺楚汉之界中长智,静心;他还看书读报,历史军事、名人传记、文学著作,什么都看,报纸的印刷字体小,他就带上老花镜,用手指抵着逐字逐字看。
赵老的书房里,悬挂着一幅革命战友赠与的小篆作品“长乐者寿”,这也是他豁达恬淡一生的真实写照。抗战时期,他坚守后方,与电台相伴的战火青春平淡却不平凡;解放后,怀着对幸存的感恩,他勤恳诚朴,兢兢业业,与人为善;而今九十有二,他眼清耳明,腿脚尚好,去年寒冬,还手写了四页“我的平凡一生概述”,叙述清晰,笔迹清爽。长乐者寿,愿赵老茶寿可期。
【采访后记】
采访抗战老兵,接到这个颇为沉重的主题,我的内心其实蛮惶恐:老人家年纪那么大了,讲话讲得清楚吗?七十多年前的事情,现在还能记得多少?
直到第一次拜访赵老,交谈十余分钟后,我的顾虑打消了大半。老人家记性好,口齿清楚,也乐于讲述。大半个世纪前的烽火战事,除却某几个战友姓名、战争时间点他失去印象外,其他例如入伍培训、作战转移等事件,都记得很清楚,一个半小时下来,本子上的笔记密密麻麻。
隔天的第二次拜访,一是因为出于拍照质量的不满,二是因为某些细节需要核实,我们忐忑拨打电话,没想到赵老爽快答应。这一次,我们还见到了赵老的老伴沈奶奶,一位同样热情爽朗的老人。在沈奶奶的提示下,赵老想起深埋于记忆深处的更多的人和事,而我们则有幸从厚厚的家庭相册中,触摸到赵老漫长而丰厚的一生。不是所有的抗战士兵都能幸运活下来,而赵老则将这份生的幸运实践为宽厚的生活态度,因而收获生活的优待。
 
文/裘雪琼   图/朱艺艺